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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父母签约
张郁茜说:“不是您的一个孩子这样。您刚才也说到了平等,您想知道孩子们是怎么说的吗?”
“怎么说的?”
“他们说现在很多家长都有平等观念,但家长那‘平等’的后面是有陷阱的,等到孩子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,家长就开始批判了。他们说这还是个‘不平等条约’。”
来访的母亲认真听了,说:“这些孩子还真能说。”
张郁茜说:“孩子们认为,家长越像这样往平等靠,就越显得不平等。他们认为家长没有理解平等的实质,平等不是摆个平等的姿态就平等了。您看孩子们说的是不是也挺有水平?”
“那怎么办呢,就由她去?就让她放了学去跟陌生人聊天?”
“恐怕要先跟孩子建立真正的交谈,是交谈,不是谈话,不是领导跟下级谈话那种谈话。不是你说得对我就赞扬,你说得不对我就批评。要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,并不容易。家长都认为,我是看着他长大的,我还不了解他?实际上我们的思维,我们的判断,完全可能跟孩子不一样。”
“我还要怎么了解她呢?”
“咱们就事论事。你们家有条件上网吗?”
“有。”
“她为什么不在家里上?”
“我们不让她上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不是要中考了嘛,上网浪费时间。”
“初三、高三的孩子孤独感更强,更需要倾诉。他们往往不怕浪费时间。你不让他们上网,他坐在那里一下午、一晚上,什么也看不进去,什么也做不了,那才是浪费时间呢!”
“按您这么说,还得让她上?”
“您不是希望女儿放学了能回家别去网吧吗?那第一步就先让她回家,让她在家里上网。您可以试着和女儿达成一个协议,或者说,试着真正与女儿平等一回,那就有可能出现变化。”
几天后,张郁茜接到那位母亲打来的电话。
对方说:“我们签约了。”
“是吗,怎么签的?”
“我们同意女儿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在家上网,女儿承诺不去网吧。双方签字画押。”
“真签字画押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执行得怎样?”
“起初以为孩子不会接受,没想到一下子她就接受了。执行起来也不困难。女儿说,早这样,多省事,也省得我出去乱跑。”
就这样,实现了第一步——女儿回家了。
可是,父母仍操着心。她交的网友究竟是谁?女儿为什么迷上了跟这个陌生人聊天?“这个陌生人到底用什么魅力迷住我的女儿呢?”
张郁茜老师用很轻松的语气说:“您看,这个世界很值得了解吧,现在那个看不见的陌生人是不是也引起了您的好奇?我建议您可以跟女儿聊一聊了。”
“怎么聊?”
“用感兴趣的语气问问,网上都认识些什么样的朋友?不要质问,不要谈学习,不要表现对她的关心,而是表现出您对网络的兴趣,是您想知道这个您不了解的世界。”
又过了几天,家长又打来电话。
“我跟女儿聊了。没想到她认识的网友不止一个,有好几个,真吓我们一跳。我问,你们都聊些什么呢?女儿说也就发发牢骚,聊些日常琐事,也挺无聊的。女儿说是‘无聊对无聊,互相聊一聊’。”
再后,母亲就与女儿讨论:网上的朋友与生活中的朋友有什么不同?女儿说:网上的朋友虽然无话不说,但那是虚拟的,真有事也不敢找对方帮忙。现实中的朋友,则怕受他的伤害,不敢畅所欲言。
电话里,那位母亲还对老师说,原以为女儿就像个小羊羔,很容易被人骗,现在发现女儿其实也很懂得防范。再后来,发现女儿上网的时间短了,甚至不上了,偶尔上网也不是与人聊天了。
张老师说,因为您与孩子建立了沟通,孩子减少了孤独感,上网聊天就不那么迫切,甚至也不需要了。
后来,这位母亲再次来与张郁茜老师“聊天”,一是向老师表示感谢,二是还有担心。她说:“这回,我没跟女儿谈学习,她自己就投入学习了。”
“这不是更好吗?”张老师说。
“那她哪天又自己变回去了呢?”
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。
这位母亲还对张老师说,这回我和她爸都没跟她讲什么道理,她自己就变了,这能可靠吗?
我不禁想起了所谓“家长意识”,我们平常在工作中也可能对单位的领导不满意,批评他们“家长作风”,但有时我们也很习惯于说,在哪级哪级的领导下,思想觉悟得到提高,然后取得怎样的成绩,似乎如此才觉得这是成绩,否则有了成绩也好像是不可靠的。这种“家长意识”渗透到我们家庭,在许多平凡、朴实,没有任何社会职务和权力的父母的灵魂中也盘踞着的,在相当广阔的层面上构成我们社会的一种思想基础。
我也没想到,就在大人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“聊天”里,潜伏着孩子们多么曲折的渴望。其实他们喜爱聊天,折射出的仍然是巨大的学习压力和压力下的曲折寻求。
在张郁茜老师那里,我还读到这样一封信:
我叫L。
我有很多问题想问。
我上初二起就很厌恶我们的班主任,想和她谈谈,但总是被她的话顶回来。我试过许多办法,都不见效。最后我只好用激将法:如故意惹她生气,想让她把我拉到办公室,这样我就能和她谈话了。但她只是更懒得理睬我了。对我做的事、说的话,她只是说“你怎么那么多嘴呀”,就不理我了。我现在再也想不出方法来让她与我谈话了。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,但我只想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好一些。请您帮我想想办法。
读了这信,我想,这位自称“L”的学生说他“厌恶”班主任,其实是用词不当。在他内心深处,对班主任不仅不是“厌恶”,而且很有感情,所以一直渴望与班主任多说说话,即使到“再也想不出方法来让她与我谈话了”,仍然想和老师搞好关系。
这样的情况远非个别,“L”的信只是一种典型表述。许许多多学生是在渴望与父母交谈、渴望得到父母理解,遭到失败甚至失望之后,认为老师该是能理解他们的,于是相当执著地寻求与老师的交流。此种寻求已不是寻求解决学习上的困难,而是更迫切地渴望解决“心理困境”和“心理压力”。如果在老师这儿也得不到解决,有的孩子就会不顾一切地到网上去寻求与陌生人“聊天”。
这种寻求,与其说是寻求倾诉对象,莫如说更内在的是在寻找自己……我是谁?我认识我自己吗?我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呢?
男孩女孩发育到初三,正是人和世界在他们眼里更加五彩缤纷千奇百幻的时期,是最有条件全面发展的“天生时机”。他们渴望多方面认识世界、认识自己和发展自己,他们的渴望从每个毛孔里都漾溢出来……但是,一种疲于奔命而视野窄小的学习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父母那一代人在少年时唱过的“让我们荡起双桨”,至今唱起来仍会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。这一代孩子唱这歌,虽然也感到挺美,但没有父母那一代人那么强烈的感受。这一代孩子,不少人对流行歌曲中那些表达孤独、寂寞、痛苦的歌曲更能产生共鸣,以至于那些流行歌星发行光碟签名销售时,都市里会突然冒出成千上万狂热的中学生少男少女,大批警察不得不预先到现场维持秩序。
许多家长也不理解,说报刊上也说过,有的歌星连简谱都不识,甚至“五音不全”,装束男不像男女不像女,声音嘶哑,既不好看,也不好听,却火极了,成为许多中学生甚至大一、大二女学狂热的崇拜对象,这是咋回事?我想,负载着巨大的学习压力,心里积压着说不出的苦闷的学生们,需要那样嘶哑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歌声来释放他们心底的痛苦,这大约是一个重要原因。
到了深夜,还会有大批中学少女聚在某位歌星居住的宾馆外,齐声高喊:“我们爱你!我们爱你!”
在家长看来,这是令人欲哭无泪的。
在女儿看来,说爱,这是很神圣的。
许多父母感到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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